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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敦煌九万场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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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敦煌九万场雪 第75节
      听了这话,崔凝之颔首。
      忽而话锋一转,问道:“她是怎么回事儿?”
      张枣儿顺着崔凝之的目光看过去,不远处正是浑身湿透、坐在火堆旁也仍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云安,遂一五一十地向崔凝之讲述了整个过程:
      “……后来,索长史手下一人掉进湖里,差点儿给沙窝吞了,是她拼了命才把人救出来。她胳膊也被拽脱臼,医工刚给她接回去。”
      崔凝之眉头紧皱,冷声道:“瞎逞能。”
      “到底还是太年轻了,容易冲动,掂不出个轻重来。”张枣儿替云安解释。
      听了这话,崔凝之的面色愈发冷峻,迈开大步就向云安走了过去。
      第50章 山石微尘(2) 她们从清清白白到浓情……
      实在是太冷了。
      刚接好的右臂用布条吊在脖颈上,云安偎坐在火堆旁,却仍被冻得止不住寒战。
      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,甭管白日的太阳如何把人烧得找不着北,可一旦暮色西沉,寒气便张牙舞爪地从脚底钻上来,瞬间就能裹挟全身。
      除右臂的伤让身体略有些失温外,全身衣物几乎湿透才更是难捱。湿衣被冷风一吹,贴着身体,冰得人骨头都僵了。
      正冷得直打哆嗦时,忽然,一件厚实的大氅从天而降,兜头将云安罩在了里面。
      “唔——”
      云安惊愕,手忙脚乱地把头从大氅里钻出来,这便看见崔凝之沉着脸站在自己面前。
      火光扑闪着映在崔凝之脸上,看起来一副凶神恶煞模样。
      云安急忙想要起身行礼,可她一只手臂被吊着,身体平衡性大不如前,还没站起来就脚下歪斜,“哎哟”一声又摔在地上,看起来又蠢又莽,狼狈万状。
      崔凝之却并没斥责她,反而弯腰扶她,又在她肩上按了按,示意好好坐着,不用起来。
      “将军……”云安坐好之后有些窘迫地偷眼去看崔凝之。
      崔凝之踱步至火堆另一边,也盘膝坐下。
      “我听张枣儿说,你的刀法不错,原本可以不受伤的。”
      崔凝之面容也凝肃,声音也凝肃,让人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感情——还真对得起她这名字。
      云安摸不清崔凝之这样说究竟是不是在责备自己,故而回答得略略踟蹰:“回将军话……是属下没做好……”
      “你不是没做好,你是做得太好,超出了自己的本分。”崔凝之的语气愈发冰冷。
      原本像云安这样的小兵蛋子,被将军训诫之时,就应该垂首低眉任凭斥责,万不可争辩或顶撞。可崔凝之说的“本分”这两个字却像一把利刃,在她流淌着热血的心上划了一刀。
      本分?什么是本分?
      是安分守己,只做自己分内之事;也是明哲保身,休管他人瓦上寒霜。
      可她回看周身,那些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人——她的母亲、王小女、苟二叔……他们一个个都已经不再人世了。
      人间根本没有挽留他们。他们就像几抹脏灰那样,被时间拭去,杳无痕迹。
      思至此,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忽地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崔凝之,大声说:“崔将军,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,恶得不禁恶而劝爱?云安虽非圣人,也知道‘利人者,人亦从而利之’的道理。”
      一听这话,崔凝之陡然愣住——好一个四两拨千斤。
      云安说的这些话出自《墨子·兼爱》一篇。
      张枣儿评价得没错,她太年轻,容易意气用事。她对这人间的认知仍然单薄,也还未走出自己的路,可她却在不倦地思索,在琢磨。她尚无法形成自己的认知,遂只能搬出前贤的话来替自己质问。
      可这质问,却恰恰问到了崔凝之心里。
      墨子说:“不可以不劝爱人。”
      崔凝之用“本分”来斥她,她用“兼爱”来对答。
      云安见崔凝之沉着脸不说话,知道自己冲撞了将军,心里忐忑不安,正打算告罪时,却见崔凝之忽地笑了起来。
      不是冷笑,也不是嘲笑,而是慈爱的、温暖的笑。
      ——这妮子聪慧又肯上进,想不到身上竟还有股侠气!是根好苗子,说不准将来能长成参天大树呢。
      “你读过书?认得字?”崔凝之问她。
      “读过一些。”
      “谁教你的?”
      “我阿爷。”
      “墨子所言兼爱无错,我也并非责怪你,但我无法赞同舍己命去换他人命之所为。你愿意救人可以,前提是先把自己保护好。你记住,你的命也只有一条。”
      夜色很沉,崔凝之的语气也很沉,却莫名地让云安觉得很安心。
      她裹着的这条大氅是崔凝之的,那上面还带着崔凝之的体温,虽只微温,也足够让人有安全感,就像……像母亲一样。
      *
      云安右臂脱臼,虽然军医已经给她复位,但仍是肿得厉害,根本提不动刀。崔凝之特允她休息几日,将手臂养好再参与训练。
      这不,这会子巳时已过,女军们都去校场上训练了,营房内只余云安一人。
      她百无聊赖地躺着,躺了一会儿觉得躺太多了腰疼,又费劲巴拉地爬起来,屈膝坐在矮榻上环顾营房。
      玉门大营的女军营房也是惯常的夯土民居样式,屋顶偏矮,屋内采光也不太好。整个房间呈窄条形,东西并基约一丈九尺五,一条同样长短的夯土矮榻从东到西贯通房内。
      住在这间营房的除云安外还有其他四人,分别是马兰花、苏绾、孙蒲和离婆依,她们五个都由校尉张枣儿统领。
      马兰花是个大咧咧的女人,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粗枝大叶的,为这没少挨张枣儿数落;苏绾则与之相反,她心细如发,对人对事都十分谨慎,但有时太过谨慎则难免使人怀疑,她是否有些胆小怯懦。
      孙蒲和离婆依又与那二人不同。
      孙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大家都说她心里有很重的心伤,因此才很少说话;离婆依是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,人很活泼,可是汉话却说得不太好,语句颠三倒四,遣词更是经常错得离谱,十句话里有九句半得要你费劲去猜她究竟是什么意思,大家每次跟她说话都很难不头疼。
      云安来到玉门大营的这些时日,白天和女军们一起训练,夜里挤在大通铺上一起睡觉。偶尔半夜醒来,还以为自己仍在杂石里,可稍一侧耳,听到身侧传来的呼吸声便立刻想起——她已经不再是杂石里那个云家丫头,而是玉门军的一名女军。
      刚来的时候实在是不习惯,哪怕从前在家中也是做惯活计的人,可来了军营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何为“武”,何为“军”。
      不管是背着石头站在校场上,还是在榆树林中策马穿梭,这些都让云安难受得不行。甚至有一次,她骑马的时候因为太累而走神,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。为这事,张枣儿当着众人的面,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顿。
      最难熬的还不是膂力训练时头顶的烈日,而是次日的浑身酸疼,就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不疼的,稍微动一下就能酸得让人忍不住叫娘。
      云安想起有一次训练过后,马兰花仍旧大咧咧走进营房,一屁股坐在矮榻上,谁知屁股刚挨到土榻就“嗖”地一下弹了起来。
      只见她揉着自己又酸又疼的臀部,哭丧着脸嘟哝了句:“忘了这茬……差点儿去见我大母……”
      想到这里,云安忍俊不禁。
      真是想曹操曹操到,未时初至,正是女军们去讲令堂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,却见马兰花端着个粗陶碗从外边快步跑了进来。
      “快快快!常宁,快看我给你拿了什么!”
      马兰花乐呵呵地跑至榻边,将手中粗陶碗递到云安面前。
      香浓的肉汤味儿瞬间就占据了云安的鼻腔。
      “好香!”云安忍不住感叹。
      “那是,这可是灶房刚出锅的汤饼,你看这上边的浇头是什么?”马兰花得意洋洋。
      云安定睛一看,浇在汤饼上的是好大一勺肉丝。那肉丝肥瘦相间,白滑鲜嫩,再加上扑鼻的香气,真是令人食指大动。
      “羊缹?”云安闻出了羊肉的香气。
      马兰花笑道:“给你说对了!灶上刚用羊汤熬的饼子,还特意给你浇了羊缹,赶紧的,趁热吃。你受伤了,就得多吃羊肉补一补。”
      马兰花边说边将那碗羊汤饼往云安手里塞,忽地又想起云安右臂有伤不能端碗,干脆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喂给云安。
      还冒着热气的羊汤,她也不知道吹一吹就往人嘴里送。
      果然,云安一口吃下去被烫得舌头嗓子都发麻,只得以手做扇,在口边呼哧呼哧扇了半天才喘过气来。
      “好烫……烫……烫……”
      马兰花“哎哟”一声,大笑道:“我忘了,锅里刚煮出来的,我给你吹吹。”
      云安好不容易把嘴里那口烫得要死的汤饼咽了下去,疑惑地问:“才刚到未时,灶上怎就开始煮汤饼了?”
      “特意给你煮的。”
      “啊?”
      马兰花嘿嘿一笑。她这话一说出来,非但没有为云安解惑,反使其疑惑更甚——军营有军营的规矩,几时用饭几时入寝都有严格规定,哪怕是受伤的女军,一般情况下也不会随意就给开小灶。
      马兰花见云安满脸疑惑不减反增,心思一动,故意逗她道:“其实是我偷的。”
      “偷的?!”云安发出一声惊叫,“快还回去,被发现你要挨罚的!”
      “没事儿,你就吃吧,发现不了。”
      “不行,快还回去!去啊!”
      马兰花看着云安焦急的表情突然捧腹大笑:“逗你的!是横槊,横槊让灶上厨娘煮给你吃。”
      许多女军私下里并不叫崔凝之为崔将军,而是直接叫她的封号——横槊。
      “将军让煮给我吃?”
      “那可不,横槊还说了,叫你快些养好伤,她可等着你给她出大力气呢!”
      “我?我能出什么大力气?”云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臂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      “呼——,这我哪能知道呢,不过她交待了,让你再休息几日就去见她。呼——,估摸着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想交给你去办吧。呼——”
      马兰花边喂云安吃汤饼边大大咧咧地说,这次她终于记得要先吹一吹了。
      “对了,她们给你起了个诨号,你知道不?”
      云安摇头:“叫什么?”
      “她们叫你‘狗不啃’。”
      “噗——”云安一口羊汤差点儿喷出来。
      “你可别生气,大家都有诨号,就是平日叫着玩儿。我也有呢!”
      “你的诨号是什么?”云安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