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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敦煌九万场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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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敦煌九万场雪 第22节
      李翩的父亲李椠五年前暴毙身亡,那时李翩人在酒泉,正伴驾于凉王李忻身侧。
      李椠死后,敦煌太守的位子由其从弟李骅接任。
      说来也是奇了,这李椠不知是什么毛病,莫说宋澄合十几年无出,他纳的那一堆侍妾竟然也全都没个一儿半女。
      他死了以后,宋澄合直接把侍妾全都打发走,自己则搬回了宋氏娘家。
      待得小凉公退归敦煌,李翩又将她从娘家接了出来,专门在子城南边辟了个园子让她居住——说是居住,实则与软禁无异。
      因她笃信佛法,日日吃斋诵经,于是这园子便取名为“菩提园”。
      香室在园内东侧,被一棵枯树倚着。
      那枯树正是菩提树,是宋澄合刚搬来这园子时问李翩要的。
      李翩命人寻了西域来的胡商,费了半天劲儿才从葱岭南边运过来一棵。
      可谁都知道菩提树喜光喜湿热,在河西根本活不成。果不其然,冬天一到,天降大雪,树就被冻死了。
      香室的门开着,隐约可见内里烟香缭绕。
      李翩走进门的时候,宋澄合正跪坐于书案后,提笔抄写一本佛经。
      她抄的是二十年前被姚兴迎入长安的高僧鸠摩罗什所译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。
      “……凡有所相,皆是虚妄,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……”
      宋澄合边抄边轻声诵念。
      听到脚步声,她抬头看过来,见来人是李翩,唇边立时浮起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意。
      不得不说,宋澄合很美,且她的美与云安完全不同。
      如果说云安的美是一坛烈酒,那么宋澄合则是一汪清泉。
      她的美柔和极了,像是最软的春风吹落一树桃花,花瓣落在眉眼唇边,妩媚娇艳。
      也许正是因为这看起来异常柔婉温顺的美,才让李椠对她宠爱有加。
      她虽是李翩继母,却是刚过了及笄之龄没多久就嫁给李椠做填房,实际上她的年龄只比李翩大八岁,今年连卅五都不到。
      此时此刻,宋澄合眉眼含笑地看着继子以一种轻缓优雅的步子走进香室,那抹古怪笑意浮在桃花般的面容上,愈发显得诡谲瘆人。
      “腿很疼吧?”宋澄合问。
      “没有。”
      李翩简短地答了她,而后自己在香室的蒲团上盘膝坐了下来。
      嘴上说着没有,但他落座的样子却明显有些僵硬。
      宋澄合瞧着,笑意更浓了些:“别骗我,别人不知道,我还能不知道吗?你这腿已经和旁人不一样了,定会时常疼痛难忍。”
      李翩也笑了,面带嘲讽之色:“我自找的,我自受着。”
      这自嘲的笑容像针一样扎进宋澄合眼中。
      宋澄合移开了视线,片刻后又问:“眼睛呢?”
      李翩面上笑意更甚:“眼睛倒是比腿更难受些。外人看不出这双眼已是半瞎不瞎,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。”
      说这话时,他再次无意识地眯起眼睛。
      旁人只道凉州君喜欢眯眼睛,且他一双姣丽凤眼,眯起来的时候颇有种暧昧缠绵之感,便都以为他在装腔作势,自诩风流。
      但没人知道,他经常眯眼只是因为他的双眼年复一年越来越严重的疼痛和模糊。
      “恨我吗?你应该特别恨我吧?”宋澄合又问。
      不知为何,她眼中闪着一抹期待的光芒,仿佛期待着李翩回答“是,我恨你”。
      可李翩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目光,对这个问题未置可否。
      宋澄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,面上隐有怒色,但她很快将这怒色压下去,又另起了个话头。
      “坊间诋毁你的那些风言风语,我可都听说了,什么缺德、缺爱、缺廉耻。你从前是那么清傲的一个人,现在却低下头任凭流言蜚语作践,这滋味如何啊?凉州君。”
      说着说着,宋澄合“嗤嗤”地掩口笑了起来。
      未等李翩回答,她轻声念着“凉州君”三个字,决定乘胜追击:
      “先王封你凉州君,是让你替他受凌迟之刑呢。他自己做了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,多么痛快,而你,世人的流言蜚语会将你千刀万剐,让你生亦不能,死亦不能……这你都忍得了?难道这也算是鹿王慈悲心的一种?”
      话语泛着血腥气,从唇齿间汩汩淌出,这一次,李翩的神情倏地黯了黯。
      宋澄合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轻微的黯淡,瞬间便知自己猜得没错。
      旁人都说李忻效仿刘玄德白帝城托孤,给了李翩“凉州君”的封号,让李翩照看李谨。
      其实,处在权力圈之外百姓们哪懂这些,他们只能看到浮在表面的那一层光晕,根本想象不出光晕里面究竟有多少弯弯绕绕。
      李翩当时在李忻身边任从事中郎,李忻出战之前给了他“凉州君”这个封号,等于是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——让他不但要拿命护住李谨,还要自己扛下所有罪责和骂名,还要斡旋二国之事,还要对得起良心,还要顾得上百姓,还要……还要……还要……
      凉州君,这个仿效“战国四公子”而设的封号其实有五个字,读作——权、力、的、游、戏。
      “说话啊,凉州君。”宋澄合步步紧逼。
      李翩隐约感觉到了,宋澄合今天的话语和态度是想激怒自己,但他不想遂了她的愿。
      所以他阖上双眸,似乎在思考,想了一会儿,睁开眼睛认真地回答:“你应该知道,声名于我而言毫无意义。”
      “嗤——”宋澄合发出不屑的笑声。
      “声名对你毫无意义,那什么对你有意义?家国?爱情?呵,我们如今已是家不家国不国了。而且,我怎么听说,你到现在都还没拿下云家那丫头。轻盈,这不会是真的吧?她竟然还不是你的女人?!”
      宋澄合故意夸张地睁大了眼睛,把“不是你的女人”这六个字在唇齿间用力咀嚼着。
      不得不说,她真是个会扎刀的。
      提到云安,果然,李翩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,但他今天来菩提园并不是自讨羞辱的,他来是想告诉宋澄合,从于阗来的商队带回消息说,阿克苏死了。
      但他一直没开口,他知道这消息会对宋澄合造成多大的刺激。
      宋澄合还在喋喋不休,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用语言把李翩狠狠踩在脚下的畅快:
      “轻盈,你要快点把云家那丫头拿下啊!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独苗,你得快点添个胖孙子告慰他的在天之灵,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后继有人。你要是不会可以问阿娘啊,阿娘可以教你怎么对付云家那丫头,让她乖乖从了你,从此成为你的女人。”
      “用我父亲对你的方式来对她?不必了。”李翩终于开口,声音里有厌恶,但更多的是悲悯。
      宋澄合的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:“你胡说些什么?”
      李翩起身走到香案前,抬手捏起三支香,点燃后将香插在了香炉内。
      这香是一种特制合香,从葱岭以西千里迢迢送来,还有个奇怪的名字——法施太子。
      据《六度集经》记载,从前,有个名叫法施的太子,他性格清净,举止恬然,为人慈悲大度,怜悯众生。但他父王的宠妃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。她先是怂恿国王让太子去戍边,之后又伙同奸佞假传王命剜出了太子的双眼。
      失去眼睛的太子沦落为盲眼琴师四处漂泊。
      后来,是太子的未婚妻听懂了琴歌之中的哀诉,果断出手相助,这才帮助太子回到故国。
      宋澄合用这种香,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。
      看着李翩不急不慌燃香的背影,宋澄合内心莫名生出一股烦躁。
      她突然用力推开摊在面前的经文,从书案后站起,拔高嗓音喊道:
      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副孤高清傲的样子!竺因空那个骗子,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,我呸!什么慈悲,什么受苦受难也无畏,你能接受我拿火熏你眼睛,能接受外边那些流言蜚语的侮辱,全都是因为你自命清高!因为你根本看不起这一切!别看你现在摆出一副浪荡轻佻模样,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,你骨子里仍旧是高高在上的,你根本瞧不起我们所有人,对吧?”
      李翩回头看着自己年轻的继母,似乎在思忖她给自己下的这评语的准确性——孤高清傲。
      宋澄合绕过书案,一步步走向李翩,边走边说:“我不仅讨厌你的清高,我还讨厌你这副无所不知的样子。你什么都知道,是吗?那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?”
      她并没指望李翩回答,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:
      “是我害死的!是我在他的汤药里动了手脚。”
      “你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,你父亲除了你,再没别的孩子?”
      “也是我干的!他那些侍妾,但凡有人怀胎,都是我使了手段把胎儿弄死。”
      话说至此,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畅快,她的声音已经尖锐得有些扭曲。
      可她并没停下,像是要一口气把所有见不得光的旧事都掀个底朝天似的,仍旧不停地说着:
      “轻盈,你很好奇我为何要这么做吧?因为……我要让他断子绝孙!我要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彻底绝掉!”
      “可惜,惟有你,我前前后后谋划了许多次,却总也杀不死你……你真的很让人讨厌。”
      李翩看着宋澄合一步步逼近,听着宋澄合说出那些令人惊骇的旧日秘密,面上却没有任何诧异神色。
      “你现在说这些,是想激怒我,让我杀了你。”李翩这话并不是在问宋澄合。
      他不纠葛,他只给斩钉截铁的答案。
      “是又如何?”
      “我不会杀你的。”
      “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?”宋澄合问,“你如此不孝,眼见父亲被害死,却无动于衷……”
      “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。”李翩打断她。
      宋澄合的面上显出一丝惊愕,脱口问道:“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      李翩看着宋澄合,目光中再次露出他继母最讨厌的那种悲悯,一字一句地说:“宋夫人,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。当年阿克苏受刑的时候,我就在房门外。我看到了你们是怎么对他,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对你。”
      宋澄合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,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,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颤。
      “我今天来,是想告诉你,阿克苏他……”
      “住口!”
      李翩话还没说完,就被宋澄合厉声喝止。
      也许她已经猜到了李翩要说什么。
      “商队从于阗带回消息,阿克苏死了。”李翩没理会宋澄合的厉喝,仍旧把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      “阿克苏死了”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把宋澄合钉在了原地,半晌没动,也没再说一句话。
      过了好一会儿,当她终于能再次开口的时候,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不堪:
      “李轻盈……你怎么还不死……跟你父亲一起去死,你们陇西李氏,都该死……都该死……”
      泪水顺着面颊滑落,她再也维持不了作为继母的严厉之相,猛然跌坐在地,将脸埋在手心里。